特級教師黃榮華從教39年來,有20年都在上海最好高中之一的復(fù)旦附中任教,后16年更是擔任語文教研組組長。他明顯感到社會上的躁動和喧囂,在打破校園的寧靜。學生一屆比一屆優(yōu)秀,每年有一兩百人順利考上清北復(fù)交等一流大學,但做事的目的性、功利性也越來越強。對此他很是憂慮:“要是做壞事,那不是更渣滓嗎?社會位置越高,渣滓性越強。”
用課本講公平和正義
【資料圖】
與絕大部分在優(yōu)渥環(huán)境中長大的學生們不同,氣質(zhì)儒雅的黃榮華出生在江西農(nóng)村,經(jīng)歷過底層社會的磨礪。母親7歲給人當童養(yǎng)媳,1949年被解放時才12歲,16歲出嫁,38歲去世。短暫的一生留給子女的印象,全是為饑饉焦愁、一天也不得停歇地勞動。“她是苦難的”,今年高考前的最后一個周末,黃榮華在安靜、敞亮的工作室里回憶起往事,忍不住嘆息。2022年退休后,他被復(fù)旦附中青浦分校返聘,學校安排了一間專門的工作室,用于和老師、學生交流。
母親性格忠厚老實,經(jīng)常被人欺負,黃榮華也連帶被喊作“蠢巴仔”。有一次,瘦弱的他看到母親吵不過一個村婦,情急之下抱住對方大腿就咬,后來母親摟著他哭。“那個女人穿著短褲,我印象很深,那是夏天。”
黃榮華在饑荒年代長大,直到1984年從九江師專畢業(yè)后,每個月有40多元工資,才真正吃飽飯,那時他已22歲。30歲以前,每到農(nóng)忙雙搶時節(jié),還要趕回老家,頂著正午炎炎烈日,在水田里揮舞禾刀,幫父親割水稻。傍晚時分,涼風拂來,蒼老的父親看著黃澄澄的稻谷,臉上露出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滿足。那一幕深深刻進黃榮華腦海,滿身酸痛也頓時化為烏有。
“有了這些經(jīng)歷,在后來的課堂上我才會一直給學生講公平和正義的問題,說人類的公平性。”黃榮華鄭重地說,“但是越往外走越發(fā)現(xiàn),真正的公平是永遠不能實現(xiàn)的,不公是永遠的存在,尤其是一些與生俱來的不公沒辦法打破,比如說農(nóng)民這個身份就是原罪,到今天為止依然還是。”他在新書《喚醒生命的語文教育》自序中說,因為出生在山里,走到山外后被叫“山里人”,進城讀書,是“鄉(xiāng)巴佬”,不惑之年到上海開始新的工作和生活,變成市井俚語中常說的“鄉(xiāng)下人”。
因此他特別喜歡魯迅:“魯迅也在思考公平,也要打破不公平,所以寫孔乙己,寫閏土。通過他的小說可以看到,底層在掙扎時,社會如果沒有提供支撐,苦難的人就永無出頭之日,祥林嫂也只能死去。”
語文是靈魂的事業(yè)
多年來,黃榮華對語文教學抱有一種使命感。在他看來,這門課不僅僅是高考試卷中可以讓人實現(xiàn)跨越階層或至少保持階層穩(wěn)定的150分,“還是靈魂的事業(yè)”。說起“靈魂”,他的口氣顯得自然而虔誠,“語文教育是一個善的教育、詩性的教育,而詩性就是高貴性”,最終目的是讓學生達到“人的覺醒”。
在課堂或者教學傳幫帶中,黃榮華總是緊扣有些語文老師看不上的課本,與社會、人生緊密融合,講出新內(nèi)容。有位他帶教的初中語文老師上《愛蓮說》前發(fā)愁,黃榮華就問,全文哪句話最重要?出乎意料,他不認為是膾炙人口的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漣而不妖”,而是緊隨其后的“不蔓不枝”。
黃榮華說,這四個字就是今天社會現(xiàn)狀的某種隱喻。“現(xiàn)代人面臨的誘惑太多,‘枝蔓’太多。蓮之所以能一直向上,是有定力、有自我,才能拒絕一切使它成為非蓮的要素,最后‘出淤泥不染,濯清漣而不妖’。”
有一段往事,黃榮華當時沒給年輕的徒弟說。從江西調(diào)到上海后有幾年,為了買房他經(jīng)濟壓力很大,在培訓(xùn)機構(gòu)教過課。但到2007年買完房,他就果斷離開了。而“雙減”前課外補習火爆時,很多滬上名師光是校外補課,一年下來收入就非常豐厚。“如果一個語文老師去追求錢、名聲,完全被這些‘枝蔓’給牽引走,讀文章的功夫就廢掉了。”
他說,這就是經(jīng)典的魅力,“所有的經(jīng)典永遠活在當下,否則經(jīng)典就死了”。在黃榮華最新主編的一套叢書“復(fù)旦附中“雙新”語文課”中,他說經(jīng)典的另一個作用,是幫助學生構(gòu)筑21世紀“中國人”存在的文化邏輯。
除了擅于挖掘課本,黃榮華還很重視寫作。退休前,每屆高一學生在秋季開學第一周的某天,都會被要求以“9月X日這天”為標題寫篇作文,如“9月4日這天”“9月7日這天”。相同的題目一寫就是近30年,佳作卻寥寥無幾。“他們寫作文受‘假大空’影響套路化了,寫東西的時候總是喜歡強調(diào)‘意義’。從小到大,寫的都是特殊節(jié)慶日,別的時候就感受不到意義了。”黃榮華把寫作當成學生精神的一種成長,出這個題就是讓他們在學習壓力越來越重、心理危機越來越多的當下,學會發(fā)現(xiàn)、欣賞生活,明白每個不起眼的日子,對自己的生命都有意義,“題目如果擊中他們的困惑,就能觸動他們的靈魂”。
“傳授知識的真實性、閱讀的真實性、寫作的真實性,讓學生做一個有真知識,有真閱讀,有真思考,有真表達的人。”黃榮華這樣總結(jié)自己一生的語文教學,然后淡定而自信地說,“有了這樣一個真實的語文學習,我從來沒有擔心過他們的高考成績。”
對話黃榮華:很多學生從“精致利己主義者”變成了“工具人”
社會變化對校園影響明顯
第一財經(jīng):你從1984年開始做老師,最早的一批學生是60后, 之后教了70后、 80后、90后、00后,一代代學生教下來,最大的感受是什么?
黃榮華:社會變化對學生的影響非常明顯。以前有些學生是北大錢理群教授說的“精致的利己主義者”?,F(xiàn)在是工具理性的時代,工具理性是理性的無限膨脹,在行為上就是一切都追求效益的最大化。很多學生是工具理性控制下的“工具人”,一切為了考試,不考試的內(nèi)容就不學。
第一財經(jīng):這么有個性?他們可以不學什么呢?
黃榮華:幾年前,我出過一個作文題目,引用了詩人布可夫斯基《就像麻雀》中的幾句詩:“在流行年輕的時候,我老了/在流行笑的時候,我哭了/在本來無須太多勇氣就能愛你的時候,我卻恨你了”。我叫高二學生把感想寫成一篇作文,結(jié)果有個理科成績最好的班級,就是很多學生可以考進去清北復(fù)交那種,好多人拒絕寫,說高考不寫這種題。
恰好相反,能把這種題目寫好,考試就更厲害了。詩句里的內(nèi)容是二元對立的——我們很多思考也是,其實現(xiàn)實世界不是這樣。你在二元對立的時候,能夠找到引起對立的原因,以及解決的辦法,就很高級了。但學生們被工具理性控制了,不能有更深遠的視野和思想。
第一財經(jīng):“精致的利己主義者”和“工具人”有何不同?
黃榮華:“精致的利己主義者”是自私,“工具人”是怎樣讓自己設(shè)想的目標實現(xiàn)的速度能夠加快,追求短平快,沒有遠方。“精致的利己主義”不一定完全考慮速度,還可能有迂回。所以,我在學校里頭教書就變成另類,大家拼命做題,我不叫學生做。帶文科實驗班去游學,有學生覺得跟考試沒關(guān)系,是浪費時間,可能他們早就安排好了補習之類,也會不去。
“工具人”對社會的理解,也是工具化的。比如說,我們學校里有兩部電梯,規(guī)定有特殊需要才可以乘坐。沒想到這個事情引起學生很大的討論,他們覺得向某些人開放不公平。我還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說這件事。確實,有公平才有正義,但公平不等于所有資源大家都是平等使用,所以才有優(yōu)先原則。優(yōu)先原則是人的文化,向弱者、老者、有需要的人、受尊重的人傾斜,否則就是叢林法則。一個詩性的、善良的、有道德的社會,是有資源優(yōu)先的,當每個人都去搶這些資源的時候,就是“工具理性的人”,把善良、道德也工具化了。
《喚醒生命的語文教育》
黃榮華 著
湖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4月版
第一財經(jīng):作為特級教師,能改變他們嗎?
黃榮華:要改變是難的。以往學生進校時基本上都是100%信任我的,但2020年入學的學生(信任我的)就少了。他們受到了各種各樣碎片性東西的干擾,尤其是受到碎片化的個人主義、個人至上的干擾,有“懷疑主義”。我如此地追求語文的真實,做了這么多事,結(jié)果他們質(zhì)疑我的這套東西是“假大空”,“洗腦”(苦笑)。這屆學生我教了兩年,到去年退休,最后大約有90%跟上我的步伐,第一年有50%就了不起了。
出現(xiàn)這種情況,背后有個語言問題。每個人都生活在語言里面,語言指令著我們,我們也受語言控制。西方現(xiàn)代社會有兩套語言,一套是《圣經(jīng)》中的語言,尤其是耶穌說,“你們愿意人怎樣待你們,你們也要怎樣待人”,在西方影響很大。這句話其實就是孔子說的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”,只是表達不一樣,所以我才主編了《復(fù)旦附中“雙新”語文課<論語>東西方對讀》,希望學生能看到這些。
“二戰(zhàn)”后,自由主義、個人主義形成一種新思潮,個人主義的語言變成了西方社會第一語言。但是,這種個人主義語言不是我們想的“個人”,是每個人有自己的權(quán)利和義務(wù)。社會制度設(shè)計上,也盡可能滿足個體對幸福的追求,整個社會為個人幸福服務(wù),同樣,每個人也遵守社會制度。
但是,碎片化的個人主義、個人至上原則中,看不到責任、義務(wù),沒有邊界,因此孩子們受影響后變得自私。而且很多孩子從小就被家長安排上各種興趣班、補習班,又是獨生子女,與同伴接觸的時間也不多。家長和社會如果再不改變這種生活環(huán)境,未來他們會越來越自私,因為永遠只有自己的世界。
祥林嫂為什么會死
第一財經(jīng):你在《喚醒生命的語文教育》中說,語文素質(zhì)高的學生,對生命的感覺很靈敏。Z世代的孩子受網(wǎng)絡(luò)影響很大,語文素養(yǎng)是否也變低了?
黃榮華:學生進入受碎片反復(fù)刺激的時代后,生命的敏感性就沒有了,語言再優(yōu)美的文學經(jīng)典都不能打動他,只有碎片式的刺激才能夠有反應(yīng)。而這些碎片式的反應(yīng),往往是本能性的,一些本能欲望的滿足、窺探。經(jīng)典不是,經(jīng)典在解決人類大的困境。孩子感知不到經(jīng)典的美好、悲劇背后的意義,生命就失去感知力,失去悲憫意識,沒有大胸懷。
第一財經(jīng):你說“語文是靈魂的事”,課堂上是怎樣體現(xiàn)的呢?
黃榮華:我主要是喚醒他們生命的覺醒,通過教材把他們跟自然、社會、人的關(guān)系理出來,這是覺醒的第一步。比如說講魯迅的《祝福》,以前的教材分析都是說,她被夫權(quán)、族權(quán)、神權(quán)、政權(quán)四種權(quán)力逼死,現(xiàn)在還有很多人這樣講。我肯定不是。祥林嫂為什么會死?書中伙計回答:“還不是窮死的?”我就從這里突破,把窮字的繁體字寫出來,上面一個穴,底下一個弓,一個身體的身。一個人困在洞穴中一直不能動彈,這就是“窮”,最后死在洞穴里。
我首先給他們講怎么理解“窮”。今天講窮是沒錢,但古代沒錢叫貧,跟富相對。窮是跟達相對,所謂窮途末路,就是沒路走了。引出窮和貧的關(guān)系后,讓他們?nèi)ダ硪焕硐榱稚┗钪臅r候有哪些關(guān)系,這些關(guān)系是怎么一步步逼著她“窮”的。因為人的關(guān)系越多,路子就越廣,就越活絡(luò),但是祥林嫂的一個個關(guān)系被斬斷以后,她就沒有路了。最后一直推到,小說中的“我”回答祥林嫂是否有靈魂的提問時,也支支吾吾,讓她最后一根求生的稻草被斷掉了。
祥林嫂的關(guān)系找到后,我還給學生舉例:假如現(xiàn)在我不要你上課,你不是我學生了;找學校,學校不要你了;找爸爸,爸爸不要你了;找媽媽,媽媽也不要你了;所有跟你有關(guān)系的人都不要你了,你就是那個“窮”。所以《祝?!肥抢斫?ldquo;關(guān)系”的非常好的教材,借祥林嫂之死,我給他們講人怎么活、靠什么活,怎么死、為什么會死,也是一個生命覺醒的教育。
又比如革命文學單元,我就講革命的正義性。我老家在江西,有秋收起義、南昌起義,我們家族里就有人貢獻年輕的生命。我給學生們講,他們?yōu)槭裁辞案昂罄^?就是想他的子孫后代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。什么是幸福的生活?有公平,有正義。如果不為這些去奮斗,死就什么價值都沒有。當時社會就是不公平,沒有正義,所以他們才為正義而奮斗。革命的正義在于打破不公平,獲得公平,從而實現(xiàn)人活著的正義。
我話題一轉(zhuǎn),問,你覺得在一個高鐵時代,要是我們高速公路沒有、鐵路也沒有,公平嗎?他們說不公平。我說革命者的犧牲值嗎?這樣,他們就理解了,如果拋頭顱灑熱血能換來這些社會變化,那是正義。里面其實就是一個“切問近思”,貼了現(xiàn)實問題去探討,語文就真實了。所以我不說假話。
課堂做點穿透性敲擊
第一財經(jīng):名校學生都是未來社會的精英,如果他們都變得非常工具化、精致利己,非常可惜。
黃榮華:也許是你說的,他們就是社會的精英。但我持保留意見。要是他們做壞事,那不是渣滓嗎?社會位置越高,渣滓性越強。所以我在我的公眾號上發(fā)了一篇文章說,當今社會美在失落,美在墜落,美在隕落。后面有個留言說,心中有愛就有愛。我給他做了回復(fù),我說,相由心生大體不錯,但是也可以反過來說,心是相的投射。
第一財經(jīng):你會關(guān)注Chat GPT嗎?現(xiàn)在失業(yè)率比較高,未來人工智能又高速發(fā)展,文科生越來越難找工作,有些大學因為有就業(yè)考核,文科專業(yè)也在弱化,怎么看文科教育的現(xiàn)狀?
黃榮華:這就是社會極其功利、工具理性越來越嚴重的一個表現(xiàn)。反過來說,我們要大力培植文科教育,這樣人類才可能延續(xù)。我想我們是不是可以在制度設(shè)計上有所調(diào)整?人類社會發(fā)展不可能掉頭,但可以適當調(diào)整,否則未來會更加麻煩。
文科生收入比理科生低,所以更需要有自己的定力。我2007年之前是在機構(gòu)里上課,當時要買房子。買好房子后就停止了。我如果一直在外面上課的話,會一直火的,也肯定很有錢,不像現(xiàn)在只拿學校工資。去年退休了想學車,買了一輛榮威,好多人說你怎么買榮威?我說干嘛不能買榮威?十幾萬的車對我來說已經(jīng)很好了。我說這些啥意思呢?就是說,社會如果都把財富作為人生象征,叫“財富人生”,那就完了?,F(xiàn)在有些人就是這樣,有財富了就路路通,就氣粗。你看名牌大學,哪所沒向財富低頭?捐款多少多少的人,就成了大學座上賓,社會被財富消解了。
第一財經(jīng):這種社會環(huán)境下,語文老師又能做點什么嗎?
黃榮華:我做我自己能做的。第一,傳授真的知識、教真的閱讀、做真的寫作,在這個過程中,有機會就給他們戳穿財富的虛假性。比如講《雷雨》,周樸園為什么是個悲???他錢多,是資本家,放到現(xiàn)在社會就是大老板,但是家庭一塌糊涂。財富人生可能在外面是風光的,回到家里是不是?不少都像周樸園這樣,很齷齪的家庭。人一旦進入拜金主義,就被錢控制了,真正的情感也沒了。哪怕還有空去看看話劇、聽聽音樂會,完了在朋友圈高調(diào)曬一下,那樣的行為離藝術(shù)還是很遠,不是藝術(shù)人生。所以我通過課堂做點穿透性敲擊,但是到底有多少用處?我也不知道。
《中華古詩文閱讀》
吳堅 黃榮華 主編
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11月
不過我還是相信,語文是靈魂的事業(yè),如果我們語文老師放棄了,教的就不是語文了,因為靈魂本身沒了。我跟我徒弟說,語文應(yīng)該是學生的最后一根稻草,如果你班里的孩子出事了,不熱愛生命了,語文有責任。語文應(yīng)該張開雙臂擁抱他們,孩子才不會跳樓。我真的這樣跟徒弟講。
通過語文讓他們有人的覺醒,知道來到這個世界是多么不容易,我是一個人吶!人為萬物之靈吶!我是有天賦的。天賦予我什么?我是要去彰顯這些東西的?,F(xiàn)在我們的一些教育只有分數(shù),學生去學很多獲得分數(shù)的東西,但這些和如何做人沒關(guān)系,所以出問題的孩子才越來越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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