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唯一的發(fā)現(xiàn)是,再也沒有像我這樣的人了。”1996年,蘇珊·桑塔格在給《反對闡釋》的西班牙文新版作序時,寫下了這樣一句話。在《反對闡釋》出版三十年后,桑塔格仍舊孤傲地相信,自己當年文字里的見識是美文與銳思的巔峰結合。然而這孤傲里多了幾分凄涼。她很難過,并非為自己的時代連同個人的青春已經(jīng)逝去,而是為她所見證的、在1960年代初達到鼎盛的人文知識分子的集體熱情的消失而難過。
桑塔格的諸多傳記雖說不上“大同小異”,書中的一種調(diào)性卻都一致。桑塔格從未從知識界明星的位置真正滑落過,可是她一直走在邊緣,巨大的名聲伴隨著對她的懷疑,無匹的美貌伴隨著脆弱的健康,波西米亞的生活方式伴隨著時不時伸向朋友們的求援之手。她活了七十一歲,恨不能用自己熱愛的事情填滿每一分鐘,不想缺席于每一樁她看重的大事:寫小說,拍電影,做文藝批評,去戰(zhàn)爭中的越南、中東和南斯拉夫訪問,在“9.11”后的美國發(fā)出自己的聲音。為了保持攝取,持續(xù)輸出,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服用迫使自己不睡覺的藥物。她早早地遭到疾病的打擊,她的一批朋友都死于1980年代后期開始爆發(fā)的艾滋病病毒之手,為她的后半生注入了種種悲情。在貝阿特麗絲·穆斯利的《智性與激情:桑塔格傳》和莫澤的普利策獎獲獎作品《桑塔格傳:人生與作品》里,桑塔格的忙碌一生不單成就了她自己,更是留下了許多值得感慨和吸取的教訓。
(資料圖片)
《桑塔格傳:人生與作品》
[美] 本杰明·莫澤 著 姚君偉 譯
譯林出版社 2022年10月
《智性與激情:桑塔格傳》
[法] 貝阿特麗絲·穆斯利 著 周融 譯
雅眾文化·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2年9月
桑塔格起步的六十年代,杰克·凱魯亞克、艾倫·金斯堡和他們的伙伴們從巔峰迅速退場。他們的名聲來得更早,從戰(zhàn)爭結束的那一刻起,“垮掉一代”的核心成員就彼此認識了?!督芸酥畷泛汀段覀冞@一代人》,這兩本書一起看,就會注意到凱、金兩人是多么的“道不同”。金斯堡是個學院派,理論高人,出入于赫赫有名的“紐約知識分子”圈子,以犀利地批評美國為畢生的志業(yè),而凱魯亞克則是個愛國者,看到美國國旗冉冉上升時都會掉眼淚,他跟金斯堡那圈子的人,那整個的“知識分子氣氛”,理應是對立的,他在1957年出版《在路上》的時候,書中就不乏對紐約知識分子的挖苦。
可是他們到底成了從人格上互相欣賞、精神上彼此依戀的人。《我們這一代人》是金斯堡的演講和訪談集,在其中,他準確地把《在路上》的風格定名為“自然旋律主義”,從而賦予了此書可以載入文學史的價值。他將自己和凱魯亞克等一群人之間的關系敘述得真摯純粹,對凱魯亞克的早逝,金斯堡更多地表現(xiàn)出了惺惺相惜的同道情意,同時始終保持了獨立的評價立場。
《杰克之書:他們口中的凱魯亞克》
[美] 巴里·吉福德 勞倫斯·李 著 蔣怡 譯
南京大學出版社·守望者 2022年4月
《我們這一代人》
[美] 艾倫·金斯堡 著 惠明 譯
99讀書人·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2年1月
“垮掉派”在六十年代演變?yōu)槎U修運動,凱魯亞克曾在《達摩流浪者》里記錄了禪修者之間各種理想主義的談話。他們不滿于艾森豪威爾時代的壓抑,卻并未想到要去做一個機會主義者,去順應時勢,博取名利,成為一時無二的文化英雄。凱魯亞克死后,他的同伴無論金斯堡還是加里·斯奈德,在卷入禪學、精神分析、環(huán)境保護等等時髦的“運動”時都保持了自己清晰的追求,找到并堅守自己后半生的方向?!督芸酥畷泛汀段覀冞@一代人》,是為“垮掉派”這個往往被誤解的文化現(xiàn)象正名的。
文化名人的生命力在于總有人在給他們寫傳記,給上世紀的人物作傳,也是對他們所在的時代的一種挽留——哪怕那時代本身暗無天日,人們終究希望能從它出產(chǎn)的最優(yōu)秀的人物身上,得到一些面對現(xiàn)實的力量。赫爾曼·庫爾茨科給托馬斯·曼寫的傳記,萊納·施塔赫給卡夫卡寫的傳記,以及美國人霍華德·艾蘭與邁克爾·詹寧斯給本雅明寫的傳記,這三部作品加在一起近三百萬字:三個復雜晦澀的德語作家,讓讀者望而卻步,對傳記作家而言卻是誘人的挑戰(zhàn)。
就像他最重要的小說的名字一樣,托馬斯·曼是一座“魔山”,他的生命因兩次大戰(zhàn)之間瞬息萬變的德國政局而拉得格外長,他交往的人的復雜而敏感的身份,讓與他相關的各種話題都一言難盡。他是個愛國者,曾是保守德國人的代表,是威廉二世的忠仆,甚至當過書報檢查官,可是思考和體驗猶太人問題,沉浸于同性戀迷思,并始終追隨個性中的唯美主義,使他的自由派氣質(zhì)逐漸成熟。在托馬斯·曼收獲世界性的榮譽——諾貝爾文學獎之后,他被剝奪了德國國籍,被迫成為捷克人,后來又成了美國人,1938年,他在美國說出了最有霸氣的名言:我在哪里,德國就在哪里。
曼的形象是一個處在矛盾中心的人,不停地在迎接挑戰(zhàn),在對付各界對他的測試。作者庫爾茨科有意識地讓曼的問題成為所有人的問題,他在曼留下的文字和言談里,找到了那些最適合打開這座魔山的鑰匙。而對《卡夫卡傳》的作者施塔赫來講,給卡夫卡寫傳猶如攻堅那座著名的“城堡”??ǚ蚩ㄗ铍x奇的地方在于他把一種格外缺少文學性的文體,和敘述中透露的驚人的未來預見性結合在了一起,沒有卡夫卡,我們將對自己所在的這個時代失語。他的作品不管是《城堡》《審判》《變形記》《饑餓藝術家》這些名作,還是較為偏僻的如《女歌手約瑟芬尼和鼠族》,看起來都是只有這個時代才能寫出的作品,然而這些作品大多數(shù)又都是難以卒讀的,即便專業(yè)的文學讀者,也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欣賞他的文字。
讀這部傳記,最大的感受不是卡夫卡本人的經(jīng)歷如何坎坷不凡,而是他所體會過的社會狀況與今天之間的異同。卡夫卡是個癡迷游泳的人,是個對自然療法和妓院有著同等熱情的人,他不僅超前地預計到了數(shù)字化、公司制的社會會產(chǎn)生怎樣的一幅圖景,還超前地為廉價的環(huán)球旅行構想了類似Lonely Planet那樣的手冊。這個社會一面刺激他的靈感,一面壓迫了他敏感的神經(jīng),它是一個多元的社會,使得中歐的猶太社會得以繁榮一時,波西米亞人的生活方式也因之而興起,可是因為它逐步走向戰(zhàn)爭而變得褊狹,極權勢力、民族主義和部落主義始終在增強,危機籠罩著卡夫卡,破壞了他與社會、家人和朋友之間的關系。
《卡夫卡傳:關鍵歲月·1910-1915》
[德] 萊納·施塔赫 著 黃雪媛 程衛(wèi)平 譯
上海貝貝特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2年4月
書中的敘述具有相當大的跳躍性,顯得很復雜,也有很多風趣的地方,許多細到令我們咋舌的細節(jié),使得卡夫卡從一個眾人心目中的文學英雄,或者從一個孤獨寂寞的、活在父親的暴政之下的可憐人,變成了一個具體生活過的人,這種生活也不是能用“一地雞毛”這種爛俗的簡單說法來概括的。書中的他始終有著夢幻的一面,始終在突破自己的界限——思考、表達、創(chuàng)造的界限,這種夢幻同他怪誕的小說一樣,是對走投無路的我們的安慰。
埃利亞斯·卡內(nèi)蒂的《另一種審判》是他大半生閱讀卡夫卡、思慮卡夫卡的筆記的結集??▋?nèi)蒂是位因為嗜好讀書而耽誤了創(chuàng)作的人,漫長的一生里,他的純文學創(chuàng)作只是一部長篇小說,若干個劇本以及三部回憶錄,不過他的筆記的確是一份很重要的思想財富。在1968年,六十五歲的卡內(nèi)蒂集中地讀卡夫卡,多次感慨道,有如此了不起的德語先輩在前,我又何苦寫一些二三流的東西??墒强ǚ蚩▽λ木駱嫵闪思m纏,并像魔魘一樣控制著他下筆的手。成為卡夫卡,就要像他一樣極端地自我糾結,就要像他一樣沒有后代,身體孱弱,把自己變小、隱遁起來乃至靜悄悄死去。1975年底,卡內(nèi)蒂在筆記中寫:“有必要牢記那些在世時隱藏起來的人,無論他們是早逝還是用瘋狂的方式結束。”
《另一種審判 : 關于卡夫卡》
[英] 埃利亞斯·卡內(nèi)蒂 著 劉文杰 譯
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·我思 2023年1月
卡內(nèi)蒂在198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現(xiàn)場的受獎演講中向卡夫卡致了敬,此外還有他的維也納文化圈里的幾位頂尖人物:克勞斯、穆齊爾、赫爾曼·布洛赫。但最早系統(tǒng)地發(fā)現(xiàn)卡夫卡的價值的人是瓦爾特·本雅明,1892年出生的本雅明,在他不到五十歲的生命中留下了更多迷霧一樣的文本,在兩位美國作者合作完成的《本雅明傳》中,可以看到家境甚好的本雅明,被反復的病痛、貧困、流亡中的孤獨所困擾,可是他的智識追求卻始終在攀向一個無限的高度。無怪乎他會成為桑塔格這樣的人的心中至高的智識偶像了。我們素知“知識”一詞,但“知識”是一個靜態(tài)的事物,仿佛已經(jīng)在那里、只要你伸手去取得即可似的,然而“智識”則是動態(tài)的,是一個人本著運用智力的習慣,不懈地發(fā)問、不懈地求解、不懈地突破原有認知的生命過程。
《本雅明傳》
霍華德·艾蘭 邁克爾·詹寧斯 著 王璞 譯
上海文藝出版社·藝文志 2022年7月
從《講故事的人》這本小文選中,可以品嘗本雅明智識水平之一臠。書中收入的只言片語,小故事、小特寫、小隨記、童話和小插畫,以無窮的角度呈示本雅明奧妙多竅的心靈,他作為最早的“現(xiàn)代人”之一,對現(xiàn)代社會、現(xiàn)代生活、“現(xiàn)代性”的意味做了卓越的前瞻分析,同時,他的文體本身的破碎性,像卡夫卡那些看起來永遠完不成的小說一樣,現(xiàn)已成為我們的“現(xiàn)代體驗”的有機組成部分。
伊塔洛·卡爾維諾沒有提及卡夫卡的其他名作,唯獨稱贊了《美國》?!蹲冃斡洝贰冻潜ぁ贰秾徟小返鹊攘艚o分析家去鑒賞,《美國》作為卡夫卡三大長篇里絕望系數(shù)最低的一篇,會得到在乎“文學性”的讀者—作者的重視。《我生于美洲》是一部如此出色的訪談錄,卡爾維諾在其中談到了他所能談、所想談的一切,他耐心而謙虛,對戰(zhàn)后意大利文化異?;钴S的年代感念有加,談論自己與恩師、著名詩人切薩雷·帕韋塞的友誼,談論讀海明威小說以及與海明威見面時的激動,他贊揚帕索里尼、夏俠等作家、文藝家的社會責任感,他不止一次地表示《美國》如何影響自己的文學品位。
卡爾維諾也走過了一段典型智識分子的歷程:從早年探索一切的好奇心進入到中后期的困惑。當歷史轉(zhuǎn)入七十年代,讀者們注意到,他的新作里有了越來越多的幻想的成分。他坦言自己對現(xiàn)實有些失語了,因為過往十幾年間的意大利的變革沒有帶來一個更好的社會,而貧富分殊、農(nóng)村破產(chǎn)等等都愈來愈嚴峻,為此,他誠懇地講,從早年的《我們的祖先》《宇宙奇趣》進入到《如果冬夜,一個旅人》這種“元小說”實驗,多多少少是出于逃避的心態(tài)。
在艱困之中保持對智識探索的信仰,是卓越的智識分子們的自覺選擇。本雅明不得不幻想文字能保護自己,卡夫卡寫出那些反復解剖自己、解剖別人的信,執(zhí)拗地想要延緩個人可預期的結局的到來。而奧西普·曼德爾施塔姆,習慣高高撅起下巴的俄國詩人,曾說出“我不是任何人的同時代人”這樣目空一切,在死于1938年“大清洗”期間的勞動營之前,真的把自己看做一個先知?!堵聽柺┧肺倪x》里的文章,反映了他在十多年的活躍期里,一次次為自己時代的文學與文藝做出的判斷、寫下的評語。他深信文藝和社會是一體的,文藝創(chuàng)作不僅是社會大變局的種種表現(xiàn),更參與到變局之中,他的文藝評論里屢屢出現(xiàn)“社會如何如何”的字樣,又時時急不可耐地宣布“該對過去XX年的俄語詩歌做個總結了”。
他用“喧囂”來定性“時代”,聲稱“我不愿談論自己,而寧愿追蹤時代的路線,時間的喧囂和萌芽。我的記憶敵視一切個人的東西。”確實,從這厚厚一本文章集里,我們看不到曼德爾施塔姆多少個人的經(jīng)歷,而他那些不無專斷的論調(diào),則顯得仿佛是時代自己在發(fā)聲,而并非他的個人之見。勃洛克是他多次談及的詩人,借著評價勃洛克,他諷刺了“俄羅斯批評界的瘴氣”,諷刺了“最蹩腳的抒情式交配鳴叫”,在索洛古勃身上,他看到“整整一個人……從那些半生物中間,從生活和文學的那些雜種狗中間脫穎而出”。對于詩藝的新風格,他一向不吝熱情地去描述,當然他也不會簡單地贊美,而是總要通過評價別的詩人來識破時代的某些重要訊息。
他的語言跳躍極強,隱喻雜多,很多玄虛的話語顯示了一種全面的輕蔑,仿佛不屑于把觀點挑明,讓不幸和自己同處一個時代的人讀懂。書中關于達爾文《物種起源》的語言風格的文章是最有看頭的,曼氏深度賞鑒了達爾文的作品風格,但又保持住了智力天才一貫的矜持。他若能活得更為長久,該怎樣抵御一個洶洶而來的壓抑人的社會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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